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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國的街市》 陳文娟 譯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7年7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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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國的運河》 陳文娟 譯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7年7月
○伍嶺
有家，才有春節(jié)。每一個踏上返鄉(xiāng)之旅的人，離春節(jié)越來越近，也自然離故鄉(xiāng)越來越近，只是這里的“故鄉(xiāng)”在心里，就算流浪千里，它也依然容顏不改。
日本繪本大師安野光雅曾在游歷中國的時候?qū)懴逻@樣的句子：驀地朝四面八方擴散開去，而后又像要將空氣裹挾起來，聚攏成一股。楊柳好似枯木一般，毫無聲息，待我將離開北京時，春天終于來臨，枝條上抽出了天真爛漫的嫩芽。
其實，當(dāng)無數(shù)游子暫別一座自我安身立命的城市，他們驀然回望，也能發(fā)現(xiàn)“枝條上抽出了天真爛漫的嫩芽”，這一株嫩芽并不只是立春后的象征，它更像是“家”在心中的蔓延。
安野光雅在1985年就踏足了他朝思暮想的中國大地，由此產(chǎn)生了隨筆繪本集《中國的街市》和《中國的運河》。書中以淡雅的水彩畫記錄了中國傳統(tǒng)之美。在他的畫里，無論是北京或上海的街景，無論是蘇州的老民居或紹興的酒巷，皆能讀出一股濃濃的鄉(xiāng)愁。盡管他只是異國旅人，但故鄉(xiāng)的“嫩芽”是能隨時綻放的。你在他的水彩中“漫步”，也一定能想到自己的故鄉(xiāng)。
空想下的內(nèi)心世界
安野光雅作為藝術(shù)家，他的身份頗多——他是畫家、繪本作家、隨筆作家，被譽為“具有驚人才華的知性藝術(shù)家”。
諸多藝術(shù)元素集于一身，或許與他的名字有關(guān)。明治時代有位畫師，也名為“光雅”，他叫“狩野光雅”，或許冥冥之中就有了某種天賦的暗示。
當(dāng)然這只是猜測與笑談。要知道安野光雅名字的由來，得從他的家庭說起。安野光雅1926年出生，他的父親結(jié)了三次婚才有了這么一位具藝術(shù)天賦的兒子。當(dāng)時，還是少女的兩位姐姐極力反對父親為安野光雅取名“要次郎”，最終在家庭談判之后才得名“光雅”，這個類似文人雅號的名字。
很小的時候，安野光雅就立下了當(dāng)畫家的宏愿。雖然，當(dāng)時他所處的環(huán)境并不具備學(xué)畫的條件，但安野光雅還是用實際行動為自己開辟了一條通往畫家的道路。比如，經(jīng)常給畫家寫信，時而還登門拜訪，在這個過程中他收獲了許多作畫的知識與經(jīng)驗。
安野光雅常說自己是一位空想家，小時候，他會把鏡子擺在地板或榻榻米上往里看。鏡子里出現(xiàn)了地下室，天花板成了地板，燈泡直立在地板上。雖然知道那只是映像，但只要光雅愿意，奇妙的“地下室”就可以隨時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
正是因為熱衷于空想甚至妄想，他筆下的世界才能呈現(xiàn)出一種不一樣的感覺——是我們?nèi)庋勰芸匆姷?，卻也是極易被忽視的世界，它們常常在自己的內(nèi)心躲藏，總需要一種色彩來激發(fā)心中的共鳴才能將內(nèi)心的某種情感激發(fā)出來。正如他在《中國的街市》和《中國的運河》兩個繪本中所呈現(xiàn)的，雖然都是我們見過的場景，卻能讀出家的溫暖來，讓人備感珍惜。
望春之旅，家在腳下
如今不少國人很喜歡去日本，為的是“追尋歷史中的中國”，而安野光雅恰恰相反。
《中國的街市》就記錄了安野光雅上世紀(jì)80年代的中國北方之旅。他從北京二環(huán)內(nèi)的街角、廣濟寺、故宮，再到市郊的香山香爐峰、長城腳下的恬靜農(nóng)家，一路向西而行，他到過山西大同的華嚴寺、善化寺，見識了轟鳴進站的蒸汽機車和懸崖峭壁上的懸空寺；再乘火車一路南下來到河南洛陽，于山野間尋覓杜甫故居，拜訪龍門石窟、白馬寺；又沿黃河西行，來到渭水河畔的古都西安和咸陽……
由此可以看出，安野光雅的行走路線皆為中國歷史文化著名地點，可在他的畫筆下，所體現(xiàn)的也并不是北京二環(huán)內(nèi)的雄偉與寬闊，而是青瓦飛檐的平房，和稀稀拉拉的人群；他筆下的故宮，也不是靜穆莊嚴的模樣，而是故宮外的市井人情；他對頤和園的態(tài)度也是從遠觀開始的，頤和園裹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里，不再是聞名的旅游圣地和皇家園林……你會覺得一切都是家的感覺，仿佛你回家走過的小路皆在安野光雅的畫筆下，他或許不會畫出你的足跡，不會標(biāo)注你家的方位，但他在你眼中滴下的這滴水彩，是每個人兒時最喜歡的顏色。
我喜歡看他所畫的“魯迅的故居”，在北京，大概也是這個時節(jié)，樹上光禿禿的樣子，狹小的胡同內(nèi)是父母牽著孩子行走。魯迅在哪兒？他的故居又在哪兒？這些名人都是我們小時候課本上的形象，曾經(jīng)不覺得有多么親切，可在安野光雅的筆下，一切都鮮活了起來。魯迅就在這街道兩旁，他似枯木，也似孩童，他就像是個回憶一樣，讓我們想起家中的母親。我還喜歡他畫的居庸關(guān)，這個去長城的必經(jīng)要道，卻被一戶農(nóng)家和幾只家畜消磨掉了那種蒼茫之感。曾經(jīng)多少次，透過火車的窗戶看到光雅畫下的這一景，也不禁聞到了濃濃的年味來。
安野光雅所描繪的這些中國北方城市和郊野都在傳遞一種情感，這種情感可以用他文中的一句話來說明：“這些建筑建造得如此雄偉壯麗，絢爛多彩，倘若周圍沒有自然生長的樹木，恐怕會讓參觀者望而卻步。我?guī)缀跤X得，就是為此，各處的樹才生長得那么蔥郁繁茂?！睒淠酒鋵嵕褪俏覀冏约?，我們自然生長，我們蔥郁繁茂，皆是懂得想家、愛家和總在不經(jīng)意間發(fā)現(xiàn)故鄉(xiāng)之美的這種難舍之情。安野光雅僅僅是匆匆路人，就能畫出這樣的情感，我們每一年的返鄉(xiāng)之旅，相反只在“匆匆”二字上較真，如果你的眼中也有溫暖，就應(yīng)該像光雅淡雅的水彩一樣，要與故鄉(xiāng)保持濃淡相宜的情份。
安野光雅將這一段旅程稱為“望春之旅”，他也正是這樣一路走過，見過河流和街市；見過寒霜與嫩芽，他甚至把自己關(guān)閉的心打開，讓家的暖意流進血液。在路過西安時，他特別提到這座城市的歷史，西兩街一百一十坊所稱的街市，是唐朝的都城長安，也就是現(xiàn)在的西安。流經(jīng)長安的渭河在風(fēng)陵渡附近匯入黃河，奔流向另一座古都洛陽。家在腳下，就是要這樣一段一段地行走而來。
尋“根”的追問
走過北方，安野光雅繼續(xù)南行。他迷失在平素不會踏足的地方——蘇州、杭州、紹興、上海。雖然“迷失”，卻是幸福的“迷失”。他甚至無法停止自己的腳步，穿梭于城鎮(zhèn)間的小橋流水人家，看著船兒在河道中來來往往；他在郊外聽綿綿水田的聲音，在山丘上欣賞春色茶園；寒山寺、靈隱寺等古剎盡管掩映在茫茫綠樹間，但安野光雅勢必也想到了日本的廟宇，那相同的鐘聲，是帶他回家呢，還是在這江南水鄉(xiāng)、古剎一旁重新發(fā)現(xiàn)自己？我想兩者都有，否則他不會在聽到鐘聲后想到張繼的“月落烏啼霜滿天”的詩句。
《中國的運河》既然是畫運河，畫筆之下自然離不開水和悠靜的水鄉(xiāng)。在安野光雅的筆下，呈現(xiàn)最多的小鄉(xiāng)之景便是蘇州、紹興和柯橋這三處地方。很久很久以前，這里的居民就和水生活在一起。菜在河里洗，殘羹剩飯也倒在河里。一派生活的盛景，卻在光雅優(yōu)淡的筆下，再一次將讀者拉入對自我的回憶里。
與北方之旅被命名為“望春”一樣，安野光雅的南行被稱為“巡禮”，他為何要巡禮，又是巡的什么禮，都能在這一幅幅畫中找到答案。而我的理解是，當(dāng)他坐船經(jīng)過拱橋、當(dāng)他在紹興的酒館聽人唱著“被你擁在懷里/傾聽著/夢中的船歌/愛的戀曲”、當(dāng)他在蘇州郊外蘭亭的后山默寫王羲之的《蘭亭序》時，想必他的畫筆也能生出一個漢字來，而這個漢字便是——“家”。只有家才配得上這般的回眸與凝視。
書的最后，安野光雅寫下了這樣一句話：“我想起離開柯橋時，那個隔著河向我招手的女人，那仿佛是一個鮮明的象征。日本和中國之間有一條河，只要過河，就能去到對岸，只是河上沒有橋……”多少游子都習(xí)慣在對岸招手，其實同樣忘記了深藏于心中的這座橋。
王澍《造房子》一書提到過“樸素為家”這個概念。首先是他熱愛這片土地，無論是生你養(yǎng)你的，還是非親非故的，熱愛土地都是一種對大地關(guān)系的認可。所以對任何一片遼闊的土地，土地的氣味，莊稼的種植過程等等，都要熱愛。因為這種熱愛，才能形成一種樸素的、簡單的、純真的、不斷在追問自己來源和根源的生活和藝術(shù)。
“造房子”如此，繪畫亦如此。在安野光雅的筆下，你就能看到這種樸素，并由他的畫來形成對自我的追問。你生活在哪兒？你的家在哪兒？都會在他的畫中尋得根源。